2019-11-25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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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长河发源,一路向前,穿越时光,回到一位老者的工艺情怀。
——题记
偌大的木桌上贮藏着一位老者的毕生情怀,被岁月侵蚀的它早已承载不了年轮的重量,但它身上的每一处却见证着三十年的历史回忆……
熔铸一块银条,踩动脚下的鼓风机,喷枪火力全开,听着银条在水中发出“咝~咝~”的跳舞声和“砰~砰~”的撞击声,估摸着一只银戒指的诞生。
就在这如雨般的敲打中,漾开了一片时光印记……
年少波折,谋求生路
龙岗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村子与外界基本没有联系。封闭的生活状态让村民们只能依靠两大经济来源度日。其一,替人耕作获取粮食来源。当时龙岗的村民们还没有自己的分子地,大多都是到有钱人家去进行耕种,来年丰收之际便把粮食五五分账。而这段时间所得的经济来源仅仅只能维持半年。一般在年中的4—8月份,村民们便会自发组织“晒书布”活动。“晒书布”即是用蚕丝织布,成布型后便用红树粮进行染红,再用泥浆染涂便会变成黑色。完成二步染色后便开始晾晒。经过三个月太阳的足晒,到六月底时建成织布坊便会上门收取布源并给予一定的报酬。这便是龙岗村民第二种经济来源。【1】两大稳定的经济支持体系在1931年之前成为龙岗村生活的全部条件。稳定而安逸的生活从来没有催发人们走出去的念想。然而就在1931年,龙岗村的生活格局被悄然打破。
这一年,权芳降生在龙岗一个贫困的家庭里,这已经是家里第七个孩子了,他的上面还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权芳的到来无疑是给这个本就贫穷的家庭里雪上加霜,全家人的生活收入仅仅依靠在已经四十岁的老父亲身上。
权芳六岁的时候,父亲决定送他去上学,看着其他的几个孩子相继下田为农,父亲决定赌一把,他把自己渴望颠覆这种永无出头之日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上学两年之后,权芳俨然成为学校的先进学生,他天资聪颖,成绩位列前茅,从不缺课旷课,那一阵子村里的人见到权芳的父亲难免要对权芳夸奖一声。那是第一次权芳看到父亲对他笑了,他内心的渴望破土而出,他想 “走出去”!然而在民国二十八年,也就是1939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浇灭了权芳的希望之火。
那一年,日本先锋队从大芳横跨至龙岗【2】,这个沉寂的山村被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迫于惊慌,学校全面停课。所有的学生必须回家,权芳也不例外。大风猛烈地呼啸着,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日本人抢夺的脚步。他们强取豪夺,抢劫粮食,抓捕壮丁,杀害妇女儿童。一时间,哭喊声和哀叫声笼罩在龙岗上空。就在这时,权芳的二伯不知从哪里捞来一把手枪,半夜潜逃,临走前还偷偷告诉权芳他会隐藏在附近的草丛里等待合适的机会来救他。在无尽的等待中,权芳陷入了比战火更难以忍受的痛苦——深入骨髓的饥饿。权芳每天不知道被自己驱赶到哪里,他只知道自己想停下来吃顿饭。可是所有人都没有饭吃,每天走在地里,刨到点什么就吃什么,也不计较这是谁家的地,也不计较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东西。虽说那时日本军很少会杀村民,只要他们安分。但是这并不代表死亡人数的下降,每天因为饿死的人被一个个地堆积起来。就当权芳出逃的意志快被饥饿消磨完之际,权芳的父亲气若游丝地说,二伯在出逃时被日本人抓获,已经在村口被当众杀害了。自此,权芳再不怀一丝求得出逃的希望。
直至1944年,日军西进前往罗定【2】全军撤出龙岗,龙岗这个小山村才得以重生。彼时,村里所有生产生活链条中断,教育工作一时之间也难以重新开展,权芳也只好跟着父亲下地耕作以求温饱。
眼见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转,父亲决定让权芳学门手艺。正好当时旁城所属的建成区一带没有受到侵略,而父亲的大哥一家就在建成做首饰加工买卖,于是父亲在六月底趁着织布坊上门收收书布时,蒙混在队伍其中并出城见上自家大哥一面,乞求大哥收留权芳当学徒。经过多番哀求,大哥在以交粮食为工钱的条件下同意了。父亲把想法跟权芳一说,权芳也没有反对。只是心里总惦记着上学的事儿,但一想着家里条件需要改善便也同意了。1946年开春,权芳走出龙岗,为谋求生计踏上加工首饰之路。
那一年,权芳15岁。
首度学艺,考验重重
1947年初夏,国共内战风潮席卷而来,在三罗地区(罗定,云浮,郁南三地,其中建成是都城下的一个小镇)建立起了以云雾山为中心的武装根据地,开始武装斗争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动统治。【3】就在局势混乱的局面下,权芳正式拜在大伯(权芳父亲的大哥)门下,开始学习手艺。第一天进门,大伯就对权芳立下规矩:学艺三年,无工资,只提供吃住,并且一切得听从吩咐,否则收包袱走人。所幸权芳是个懂事的主,便也点头应下了。
学艺第一年,因为阶级相争的局面,师傅与徒弟之间存在一种互不牵涉的关系。所以权芳学徒第一年几乎都在做着洗衣做饭的活,还要帮忙照顾大伯只有两岁的小儿子,活生生把徒弟学成了仆人的模样。甭说学艺,他连大伯工作的地方在哪里还不得而知。
所幸,权芳用劳苦获得大伯的认可。第二年开春,大伯便开始给权芳上课。第一课便是做首饰加工的礼数:首饰加工是一门靠口碑吃饭的手艺,若能受人赞赏自然是好,若别人辱骂那便是砸了自己招牌。
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师傅收了徒弟就要对徒弟负责。做人师傅,只有自己的徒弟手艺和人品信用都赢得别人赞赏那才叫脸上有光,所以大伯决定先考验一下权芳的品格。
因权芳身为学徒每天清晨都得起来打扫前院,所以大伯就利用这个机会考验考验权芳的诚信度。他每天夜里都会起来偷偷地把一些银币扔在前院等待权芳的举动。而权芳每天打扫时都会把银币捡起来一个不漏地还给大伯。当一个月过后,前院再没有银币出现时,权芳便被允诺开始上手工课,这番考验便也就过了。
真正涉及加工工作时对于权芳来说可不是一门简单的差事。虽说师承大伯,但那时候的师徒关系仍旧是井水不犯河水,颇有几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味。第二年的第三个月,大伯把一对金属锤送到权芳手上,金属锤锤柄长约一尺,锤头呈现为圆柱形,长三尺,横截面直径大约十公分。对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根本就不够力气抡起来更何况锤击。然而大伯不会手把手交,更不会给时间权芳适应。他每天都会教权芳一个新的步骤而且不会重复,至于记不记得住完全得靠权芳自己。
因此,权芳学徒时十分谦虚好学。开始时他利用夜晚的时间练习锤击,每天夜里他都默默地咬紧牙关挺过锤击的反震力带给他的酸痛感,他的双手早已磨破了皮,手臂更是肿胀。每次练习完的第二天他都有点抬不起手来,连吃饭时双手都在颤抖,但他从没喊过一句苦。或许正是因为这份韧性,大伯教他的耐心也在持续增长。
如此循环往复,三年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没有工钱,没有鼓励,权芳的学徒之旅也就这么一直过着。
1951年,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国家确定工业化战略。此时,工业和农业存在分化关系【4】。而权芳学成时正值龙岗村给村民分地巩固农业发展,大伯让权芳先回去领一份地再出来,却不料在权芳领完地的第二天,生产队的人就告诉说现在国家实行“农村支持城市,农业养育工业”的政策,只要领了土地就要落实农业任务,工农二者的界限不能逾越。就这样,权芳再一次被困在了龙岗,他的首饰加工路再次中断。
重出创店,执照风波
1984年,改革开放已经风风火火地展开了。这时的权芳已在村里担任一名生产队队长,因为天灾人祸等各种因数,每月收入只有几毛钱。有的时候,遇上粮食产量不足,一天三顿的温饱都不能确保。然而这时在县城里工作的朋友黄祖昆下乡劝说权芳说:“自己有一门手艺为何要守住农村世代耕田呢?自己出来打拼不是更好?”权芳在黄祖昆的引诱下,心里的“走出去”的欲望再次被点燃,他决定再拼一把。
第二天他立马启程先到建成重新找到大伯说明情况,他希望自己可以跟大伯一起合作到都城开个档口。彼时,客源都相继出城,大伯的加工生意也正值淡季,于是便答应了权芳。
刚到都城时,他们商量着买一个门面小店。但都城作为县城,土地寸金寸土,权芳和大伯四处借钱再加上黄祖昆的资助下终于买到一个单间,就在四一八路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沿街是个门闸,要在门闸过后才是铺子,若不留意根本就不会发现这里有这么一间铺子。但他们也只好先做着了,招牌也是沿用大伯的,名叫“信昌金银首饰加工店”。正当权芳为解决落脚地松一口气时,麻烦又来了。他申请的营业执照批不下来。于是他开始和大伯两个人逐级地去问,由生产大队到手工合作社到县城派出所再到归属银行慢慢地了解情况。才发现是银行这边出了问题,他们给出的答案是:金银由国家统一收购不能做私人买卖,否则一律当走资派处理。权芳再次陷入困境,他迫不得已再次找到黄祖昆帮忙。料不到黄祖昆一口就答应了,他去银行找关系人,给权芳和大伯作担保,证明他们是没有本钱搞投资,只是单纯的农民做点小生意挣几毛钱罢了,决不会是走资派的。在黄祖昆及其关系人的担保下,银行终于松口了,权芳终于拿到他的营业执照了!看着执照上法人代表一栏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内心激动不已。一时间,他的加工店在一番波折后正式开张了。
抓住契机,壮大口碑
开店意味着一切都是未知数,虽然大伯的加盟为店里赢得了一批老顾客,但作为新人的权芳却始终无人问津,大家对权芳的手艺和秉性也是将信将疑。
所幸,权芳幸运地赶上的一年一度龙母诞的契机。
龙母诞,从每年五月初二起(每月初一、十五为约定俗成的拜神日),各乡镇便开展跑旱龙、趁龙船圩、划龙舟等娱神竞技活动。到五月初八,祭祀活动达到高潮。这一天各地堂口纷纷组织贺诞团前来参拜。“进香者桅头,旗定标堂名如合胜堂、惠合堂、龙照堂、东裕堂等,不可枚举。花舫楼船,填江塞岸,夜间灯火烛天,水光十里。”【5】
当时的人们大多比较诚心,全镇的人都把龙母诞看得比过年还重,这一天是专门祈福祭祀的日子。在此期间,反是在外航行的人经过此处都要停船进庙祭拜。一时间,自码头到村里的每个角落,都挤得水泄不通。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风俗仪式:龙母诞期间,人们的衣服等都要全新,并且全身佩戴柚子叶,最好可以买银器作为圣物“开光”,这种行为俗称“去晦”。
这时候的银器,大多为龙母神像护身符、水府元君护 身符、十二生肖银箔龙母护身符、龙母护身卡、龙母平安符和龙母符钥匙扣等。一些做工精细的银龙母符饰品,最受欢迎。据说,龙母符和神像经开光师开光以后,便有神秘的法力,可以使人免祸消灾。圣物开光定在当天晚上时。开光时,将银器盛于一个个小木盆内,再搬到正殿,由开光师在鼓乐齐奏声中,念咒语、施法术。这样便能赋予物品神秘的法力。【5】
这时,店里忙活起来了,来自龙母银器的订单越来越多,权芳也得以批准加入到打造的行列中。在一日一日的销售取货中,权芳终于获得了来自不同顾客的赞赏,心里自然十分高兴。
而游客的迁徙往往也蕴含着创新的机会。那是初八的一天晚上,一位壮大的中年人走进权芳的店里。据他所说他是从福建而来,远道至此是想做点石膏模具买卖。他是经营首饰石膏模型的,只要掌握熔炉锻造就成,而且他的这些模型都是从未有过的诞会新款,只需二十元。这笔开销对于当时的权芳和大伯来说无疑是笔大数目,但他和大伯的内心都蠢蠢欲动,如果能突破和实践,那么他们将成为县城里第一家做石膏模型的加工店。内心的渴望最终战胜了困境,他们又四处借钱,变卖田地终于筹得二十元。第一批石膏模型终于到手了,他们在夜里偷偷尝试,打造着一批龙母型戒指。如雨般的汗水挥手而下,但权芳的眼中却是如点燃星火般闪亮。当成品出炉的那一刻,他和大伯相拥而泣。
第二日,龙母型戒指一上市便被一抢而空,许许多多的新老顾客纷纷下单订购。这一次,“信昌”的名号真真正正是在都城一炮打响,权芳的“手工市场”在无形之中形成了自主的品牌。
那一年权芳几乎天天熬夜,他在青春岁月里几乎没睡多少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凭着自己年轻的资本就要拼。皇天不负有心人,“信昌”在那段日子里几乎成了都城的一张明信片,许多婚嫁之人都以有一枚“信昌”打造的饰物为荣。
就这样,“信昌”走上了人生巅峰……
独自坚守 守护“信昌”
匆匆时光,岁月会带走时代的辉煌还会带走一个人的生命。在店里兴旺的第五个年头,大伯在一片锤打声中安然长逝,临走前他的目光眷恋地环顾店里而后带着欣慰的笑容远赴极乐世界。就这样,店里只剩下权芳了。
2000年,权芳把自己一家从龙岗接出来安居。物质的充足让权芳重视起孩子的教育。他的五个孩子中有三个是高中毕业,两个是初中毕业,虽学历不高却也弥补了权芳心里没能上学的遗憾。
写到这,我终于可以揭晓谜底了,权芳是我的外公,我的妈妈则是外公最小的女儿。现如今,信昌已经由我的妈妈和小姨继承,外公已经不再参与了。他在经历了九十年代的辉煌后,于二十世纪走到了苍劲的晚年。当年那个热情小伙走过心动和古稀,停泊在岁月的帧频里。
看着人流涌动,在声声捶打中回味着属于外公的青春百味……
(苏小锐)
参考文献与史料补充:
【1】此处根据当事人口述所写 受访人:黄权芳(外公)
【2】选自《罗定抗日运动史料选编》
1944年9月初,罗定国民党县党部执委和监委联合县参议会,在新中山茶楼召开各界人士座谈会,商谈抗日事宜。会议决定由本县自筹粮饷,组织武装力量,迎击来犯敌人。与此同时,成立三罗民众武装指挥部。
据有关资料记载,1945年7月12日,国民党陆军突击总队第1伞兵队197人,使用美国第14航空队的C—47型运输机10架,由6架战斗机护航,凌晨2时从昆明机场起飞,经6个多小时航行,于当日上午8时许在广东开平的苍城地区伞降。伞兵着陆后,很快集合起来,掩埋伞具,进入苍城镇内进行隐蔽。当日夜间,驻开平县城的日军向苍城方向出动,伞兵连夜转移。先向东到新会,而后折向西北,于7月27日到达罗定,并在此休整。
8月3日,伞兵从罗定出发,拂晓占领了南江口南面的几个高地,随即发起攻击。战斗到12时,北岸日军过江增援,伞兵撤出战斗,于当天返回罗定。后日军赶到,伞兵被围困在罗定附近的大山之中。
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伞兵作为国民党政府接受日军投降的先遣队开赴广州。
【3】选自《云安县富林战士亭落成》蓝志金 广东党史1997年02期
【4】选自《社会转型时期的工农关系》南京师范大学 赵爱杰 2006.6.30
【5】选自《悦城“龙母诞”的历史与现状》蒋明智